一个又一个瞬间:瑞士山谷手札

今年7月至9月,张晋前往瑞士风景如画的Verzasca山谷,展开了长达50天的驻留。该驻留项目与每年一度的Verzasca山谷摄影节全面结合。世界各地的摄影师们远道前来,沉浸在绝美的自然风光、古老的建筑和宁静和谐的环境中,共同实现这场真实而独特的摄影盛会。结束之际,张晋在小镇上的石造粮仓中,展出了在地创作的作品《一个又一个瞬间》(One Moment After Another)。
该项目由瑞士文化基金会上海办公室支持,2019年驻留人选由麓湖·A4美术馆受邀推荐。
《一个又一个瞬间》
不可否认的是,我们的日常生活正趋于平庸,正因如此人们才需要旅行或者娱乐活动,来打发闲暇时间,同时也进入到消费社会的日常生活结构之中。游客来到Verzasca Vally游泳,徒步,露营,寻找精神性或者肉体的愉悦。我无法批评这些司空见惯的现象,而更愿意从一个游客的视角来看待山谷里的游客,我们也注定相互成为对方的风景,成为相互出现在对方Instagram上的人形背景。生活中的某个瞬间是迷人的,每一天我希望能够找到一个瞬间,这些照片就是过去那些瞬间的集合。
瑞士山谷手札
文 / 张晋
去瑞士前,我一点都不担心驻留期间的作品和工作方法,让人不安的反而是自身的恶习,比如山谷里去哪儿买烟去哪儿同人喝酒呢,听上去鸡零狗碎小事一桩,但倘若没有这些,那就是要了我的命了。摄影节老大Rico热情地去汽车站接我,但随后告诉我山谷里小餐馆的食物很贵,最好在山下的大超市备足四天的食物自己做饭;我们都知道瑞士的一切很贵,但没想到第一次以如此具体的方式摊到我面前,对于来自美食之都十年不做饭的我来说,在心中至少骂了五分钟的MMP。
当然,等你到了山谷,一切都不会那么糟糕。中国人有一套严谨的保命哲学,譬如既来之则安之、山不转水转、无为而无不为等等。客观来说,山谷的确很美,狭长的山谷蜿蜒而上三十五公里,公路旁有涓涓流水或湍急或积成潭状,其翠绿的颜色让人感知到一种超验的美好;夏季游人如织,河床的大石上躺着各种颜色的比基尼,有身材走样的中年白人,也有身体标致的青春年少者,总之,这是每一天都循环着的大型日光浴,有如节日一般。部分游客会徒步在林间小径,不远处的树上挂着苹果、李子、核桃的果实,一路上还伴有牛羊粪便的味道,大部分人会选择去到山谷中海拔最高的小镇Sonogno,或闲逛或喝上一杯酒,而这里也是摄影节的举办之地。
亚洲或者中国的禁烟令愈演愈烈,明文规定有顶的地方不能抽烟,宾馆餐馆不能抽烟,部分校园不能抽烟,某些街区不能抽烟等等,即便在美国也不能在街头喝酒,这些规定常常令人有一种做贼的负罪感。但是这里很不一样,小镇的自由在于相互认识的友善和户外抽烟的自由,山谷里男人女人抽烟的比例很高,这一点区别于大城市。而且每一个人其实都在酒驾,只是要把酒精量控制在合理的范围内。
初浅的所见所闻消除了我的大部分焦虑,而且从成都到山谷得辗转花上二十四个小时,实属折腾,我来这里是缘于艺术驻留和文化交流,总是需要干点正经事。人每到一个陌生之地,总会去找过去经验中所熟悉的一个参考点,假如看不到现在同过去的联系,那将是世界之夜。我的感觉像是曾在陕西终南山的经历,一个峪口,一道山谷,一条河流,自力更生,下山买菜,上山做饭,晚上闲谈,夜不闭户,邻里鸡犬声相闻。老大Rico的妈妈住在山脚,我们住在近山顶。对久不做饭的我来说,实在是很好的一次补课,或许可以重新定义日常生活的意义。
对西方人来说,山可能是徒步露营之地;对中国人来说,山的涵义可就多了,典故里一抓一大把,比如什么“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等等。我只是在这里短暂停留五十天,如果用这一套系统去跟他人言谈交流,那就是自欺欺人。在我的经验中,终南山里的鬼神多,而这里中产阶级的游客多,山谷的流水蜿流而下,游客逆流而上,企图去找寻一天的美好。有时我们会粗暴地认为游客是从众的肤浅的,而山水是超验般的纯净,这样的二元对立并不便于开始这个项目。我更加关注这些游客在山里干了些什么,从核心来说,其实我也只是一名游客,艺术或者艺术家只是一件外衣而已。所谓的全球化不是说亚洲人、美国人、非洲人等来到了这里,而是说今天我们的生活方式休闲方式逐渐趋同,小镇上的自动贩卖机竟然支持支付宝,当地人也很惊讶你能讲流利的英文和能习惯吃他们的起司。一旦我有空的时候,都会骑自行车去三公里远的镇上孤独地喝一杯6瑞士法郎的啤酒,旁人都会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虽友善,但或许他们真的好奇这个永恒的哲学问题,你是谁,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艺术不难,谈笑不难, 困难的是向人言说我来自哪座城市。中国这么大,很多人都知道甚至去过北京上海,但是成都呢,成都有什么让瑞士人记忆深刻的呢;一开始会说我来自中国西南的有名山大川的有1600多万人口的大城市成都,别人不懂;我改口说我来自中国西部的中心具有美食之都之称的火锅的故乡成都,很多外国人都会来旅游的哦,别人还是不懂;幼稚得可以,竟然无法言说自己的城市。后来想起我们成都最有名的是大熊猫,我来自熊猫的故乡,奇迹般地,所有人都懂了。之后我也沾沾自得地反复地使用这个这个梗,同期驻留的来自瑞士的美丽的女摄影师Olga(曾获得荷兰的Foam Talent摄影大奖)实在看不下去了,她说,张晋,你根本不是来自熊猫的故乡,你就是张晋,你来自成都。那一刻挺让人感动的,山谷属于洛迦诺(Locarno)这个只有30万人口的小城市,那期间第73届洛迦诺电影节正在举办,世界闻名,中国导演周滔的电影《山之北》入围了该届电影节,而我们有1600多万人口又怎么样,还不如一只熊猫声名远播。我这颗骄傲的心,得再喝几瓶啤酒才能缓过来。
7月底初到山谷的时候,太阳会在9点32分晒到我工作的桌台上,临近展览,太阳会从山顶偏西的地方出来,照射到我的桌面上时已经是10点24分,这52分钟的延迟,也在侧面提醒我该回去了。之前信誓旦旦要学会做当地风味的意大利菜,但事与愿违的是,并没有。虽然我拒绝了把老干妈、火锅底料之类的东西放进行李,但近两个月来,我做菜的手法、颜色、和配料依然是中式的,味道亦然。
食物它其实是一种叙述工具,它体现了你的童年记忆、你原来的城市、你出生的故土,而人总是会被惯性和自己的恶习带着走,无论在瑞士还是在成都,你就是张晋,你也来自大熊猫的故乡。几年前我在终南山,一位道士有些愤怒的反问来朝拜的人,“为什么你们非得跑来山谷里听流水声,跟城里有何不一样?”这五十天的驻留,让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山谷里的水声,有回响。
摄影节是一场狂欢,人们像候鸟般赶过来,吃吃喝喝相互加Instagram,很多人通过作品成为朋友,把酒言欢,互道晚安。离开是难受的,在山顶小镇Sonogno我喝下最后一杯6法郎的啤酒,邻座的人投来好奇的目光,我在餐巾纸上写着隋炀帝杨广的句子,斜阳欲落处, 一望黯消魂。
(文中所有图片©️张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