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真:Memories of Things Past

石真
2021年8月3日至9月6日在瑞士Verzasca山谷驻留,并于2021年9月2日至5日在Verzasca山谷摄影节展出作品。
石真的艺术实践以影像、艺术家手工书和非虚构写作为主并涉及多种媒介,通过在预设叙事结构下对个体真实生活经验的介入,来探索在“档案与虚构”、“私人与公众”母题下,真实与回忆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她的作品中经常对已有文献(如文学、历史档案、电影、戏剧)进行引用,来建立叙事的情节迷宫。在她所构筑的自我指向性的世界里,有关自我意识中西西弗斯似的、诗意而柔软的部分被展示出来。石真的实践也同时尝试探索在历史语境到当下持续变化的状态中,时间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存在与消亡。
“Memories of Things Past”这个项目从2015年意外捡到一本比利时家族日记开始的第一部,陆陆续续做到今年,终于进入尾声章节。按照既定的叙事结构和故事走向,年初时候我着手开始对这部分进行时空背景的细化,当时初步划定的范围是在罗马尼亚布加勒斯特、瑞士洛迦诺附近的山区和比利时根特三者之间选择。所以当五月底段煜婷老师和瑞士文化基金会突然问我想不想去Verzasca山谷驻地的时候,我立马毫不犹豫地应了下来,简直是如有天助。
说来也有趣,在欧洲生活了十几年,中间有段时间因为工作原因经常往返于巴黎和瑞士,却从未踏足过瑞士意语区。临行前几天又刚好赶上搬家,兵荒马乱地把所有家当从旧家挪到新家,连箱子都没顾上拆,随便抓了几件衣服和必需的日用品塞进行李,打包好所有的项目资料就奔了火车站。以至于驻地负责人Alfio在泰内罗车站接到我的时候反复确认了好几遍:你真的就这么点儿东西吗?

到达的那天傍晚山里正在下雨,车子沿着盘山公路蜿蜒着向上爬,道路两侧峡谷里奔涌的河水是绿松石色的,翻滚着、前簇后拥地和山里的雾气打成一片。跟大家一起吃过晚饭后困意袭来,回屋收拾好行李接着就倒了下去,一夜好眠。

第二天醒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借了件雨衣开始往山谷里去。作为城市动物的我,常常自嘲说是有限热爱大自然,突然被扔进这样一个几乎脱离日常轨迹、没有外卖也没有Uber的环境里,行动范围似乎只剩下走路可达。于是不得不给接下来的生活设立些新规则:比如学会劈柴生火、计划出行和每天如何喂饱自己。此刻我才真正明白Alfio在路上跟我说的,Verzasca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也正是这种举步受限的反日常,让我以极快的速度进入了创作角色,除去每周一次下山去泰内罗购买必要的食物和生活物品,其余时间大多把自己关在楼下的旧厨房里研究“逃亡路线”,并飞快地完成了这一章开头部分的剧本:

2017年10月22日,我在布鲁塞尔遭遇砸车抢劫,拍摄设备、身份证件、以及“Memories of Things Past”的项目档案与备份无一幸免。几年后,我收到匿名者的隐址邮件说在布鲁塞尔郊区的垃圾填埋场里捡到了上述遗失物品,并以此进行威胁,声称已经追踪我很久了(I’ve been tracked you for a long time)。由于法国ID上印有家庭住址,且失窃的物品里有我家钥匙,出于对人身安全的考虑,我决定立刻搬家并逃离巴黎,暂时落脚在山谷里一个不足百人的小镇Frasco。在这里我掐断了网络和手机信号,尽量避免与人接触,乔装打扮,昼伏夜出。
我拜托驻地团队的人从山下买来Frasco到洛迦诺的分区地形图,继而拼凑出一份完整的“逃亡路线”:假设我再度被暴露或者未能顺利摆脱威胁,那么接下来该要转移到哪里。
直到驻地时间几乎过半,我在山间的生活也从开始的兴奋到逐渐趋于平静。然而就在这时,有趣的事情发生了。某天清晨我跟往常一样备好干粮和水准备进山,打算去找一个前夜在地图上发现的废弃大理石矿场。地图上显示矿场位于山口的另一侧,需要走小路翻过去,但快爬到山顶的时候却发现翻山的路由于前几天的风暴被几排倒下的巨木截断了。
正在犹豫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从另一边岔路过来的老伙计,六十岁上下的样子,右臂纹满了青绿色的图腾纹身。他告诉我说前面的路现在走不通,而且清晨山里雾气大,还是及时折返吧。直觉告诉我这个人说不上来哪里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哪里吸引着我,最终好奇心战胜了其他情绪,我将信将疑地掉头跟他下山。
一路上他像是在盘查我一样问了很多问题,比如你为什么来这个山里、为什么要找那个废弃矿产、为什么带相机。在反复检查和确认我身上所有的拍摄设备都没有打开之后,他说带我去个地方,随即把我引向了一条通往山林更深处的没有路的小径。小径的分岔口立了把钉耙,钉耙后面靠着一处坍塌多年的房子。“这是我以前的家”,老伙计指给我看。
我给他起了个代号叫Mr Privato,自从这次偶遇之后,我仿佛再次被卷入了某种追踪魔咒,开始不停地遇见他,在山下每日散步的池塘、在半山腰的小酒馆、在我落脚的村子附近,每次他都只是远远地盯着我,不打招呼也不上前说话。
我把这个事情讲给驻地的人听,他们说“你又被跟踪了”(You’ve been tracked again)。的确,在Frasco这样一个不足百人的小村子里,没有人认识他,也没人知道他从哪来,我尝试着悄悄跟踪过他几次,发现他似乎也并不与人往来。就是这样一个闯入者,成为了这次驻地创作中的意外惊喜,给足了剧本中故事推进的动因。

驻地最后的展览选在了山谷狩猎季开始的同天开幕,我一直在暗暗期待这天Mr Privato会不会也出现在人群里,然而最后并没有。也许这就是创作与生活的不同吧,故事有落幕、角色有结局,而生活却未必。在Verzasca山谷驻地的五周时间,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一场大型的沉浸式即兴戏剧创作体验,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给角色,在剧情和现实里往复穿梭,在时间、意外和不确定性的裹挟中走完了这个夏天,又赶在秋天来临前回到现实生活里。
(横幅图片:“Memories of Things Past”,Verzasca山谷摄影节现场图,图片由石真提供。)